第七节
锦书咬着嘴唇颇感委屈,他这一歇要歇多久?她还急着回慈宁宫,如今有的是眼睛盯着她,就是针鼻儿大的错处也够她受的,这太医是存心难为她吗?心里嘀咕着,手上就使了把劲,握着杵把铜臼捣得咣当乱响。
那人听了也不客气,直接将臼往前一推,“杵成沫子,不能有块儿。”
啪的一声爆炭,亏得炭盆用铜丝罩子罩住了,火星子倒未溅出。锦书却被吓了一跳,慌忙抬眼,正对上皇帝的视线,只见他面沉似水,慢慢道:“大英的元气才刚恢复,若有战事,百姓受苦。朕既然答应,你就不必有顾虑。”稍一顿,指了指柜台上扎成一串的药道,“你去吧,太皇太后跟前紧着心当差,若叫朕看出你有歪的斜的,必不饶你。”
想着想着有些恼羞成怒,什么叫“朕记得你”?她是插在宇文家心上的一根刺,他怎么可能忘了?偏要玩猫捉老鼠的游戏,分明践踏她的尊严,虽然她早就没什么尊严可言了,却也不愿被他这样戏弄,于是她昂起了头,大义凛然道:“万岁爷好记性,我是锦书,慕容锦书!”
锦书心头不大舒服,不明白太医院的医正怎么会傲慢得这样。转念一想,人家是带着病当值,得体谅人家。再说人在屋檐下,他就是晾着你,你也得等着不是!就敛神好声好气地回话,“奴才来配艾草和红花。”
锦书忙道:“崔谙达节下忙,就让奴才来。大人把分量写在纸上,回了慈宁宫由姑姑再过秤的,坏不了规矩。”
锦书应个是,又趁着行礼的当口躬身窥探。那人似乎察觉了,一敛眉,忽然抬头直视她,面上似有不耐,沉声道:“你瞧了我半天,到底在瞧什么?”
她脑子里霎时乱哄哄绞作一团,就像被满盆冰雪兜头浇下,五脏六腑瞬间冷了个透骨。
皇帝拿眼乜她,看她鼓着两腮,双眼含泪的样子只觉好笑。暗自盘算着,不知再说上几句才能叫她哭出来,便背着手再接再厉道:“单说志,何为志?上及天,下通地,气魂寰宇,刚柔并济,度众生,平天下,方为志。无志,不君。无志而位极,家国大祸!你说,朕的话对不对?”
红花在药柜的最上层,那人拿着戥子爬上木梯,很熟练地称了四两下来,直接倒在纸上包好,缓缓道:“我这儿不分了,你拿回去过了称再说。”
皇帝在她面前不觉得有什么可避讳的,直言道:“这九年来他下落不明,朕心甚忧。慕容家只剩你们姐弟了,为免横生枝节,倘若他哪天找到你,你同他说,朕不伤他性命。只要他驯服,朕赐他锦衣玉食,让他做个闲散王爷,也好叫你们姐弟团聚。”
皇帝哦了声,抚着右手上的琥珀佛珠道:“慕容高巩的女儿,太常帝姬,慕容十五……朕攻进紫禁城时你才七岁,如今长得这么大了。”他的语气淡淡的,没有仇恨,没有怜悯,不带任何感情,就像是路上错身而过的陌生人,他们的人生从来没有过交集似的。
果然有那金灿灿的一圈,昏暗的火光下流光溢彩,直照人心里去。锦书一惊,总觉哪里不对,也没多想便跪了下来,磕头道:“奴才该死。”
那位却是个稳如泰山的人,凭你怎么说,只管喝茶翻医书,嘴里道:“把这罐药杵完了再说。”
那人杵得发了汗,顺手摘了头上的暖帽放在一旁,露出一头乌黑密实鬓角分明的发,愈加显得龙章凤质,眉眼如画。那五官虽美,却无半点女气,满满尽是昂扬之态,锦书又忍不住评头论足一番,套句戏文里说的:遥遥若高山之独立,巍峨如玉山之将崩。就是那种天下尽在我手的气概!
锦书站起身退到一旁,听见这话打了个噤,斟酌了才道:“奴才不知万岁爷在此。”
一抬眼,竟见那皂靴上绣了花纹,分不清是龙是蟒,张牙舞爪。再看那袍子下摆,横幅的八宝立水,上方居然有十二章祥纹里的宋彝和海藻。她大骇,方想起来,他虽然鼻音很重,可嗓音没变。为什么她先前没听出来,一根筋的以为凡是在太医院里的都是太医?早听说皇帝常爱倒弄药材,以前只当是谣传,谁知真有这样的事!怪道南三所里没人,想是都给他哄出去了。莫非他要学秦始皇炼长生不老药么,为什么连个把门的太监都没有?
锦书将药抱在胸前,肃了肃,却行退至门外。皇帝站在门前,只见那紫褐色身影逶迤而去,渐行渐远看不清了,唯见漫天飞雪。
锦书有些出乎预料,她原以为他会发怒,或者直接命人把她拖到菜市口去杀头,贴个告示诏告天下,顺便看看能不能把慕容十六引出来劫法场……谁知他竟没有,让人觉得诡异。
锦书的心忽悠一坠,提起永昼,那是她的软肋,再强的气势也被瞬间浇灭了。她脑子里清明起来,原来她还是她,言语上一点微不足道的反抗,能争取到什么?人在矮檐下,不识时务只会撞得头破血流。唯有自己退了一步,自保才有以后,因低眉顺眼地欠身,“奴才不知,奴才深居宫中,同宫外没有任何联系,并不知道十六弟的去向。”
锦书勾唇笑了笑,“我是大邺明治皇帝的女儿,封号是太常,万岁爷应该听说过吧!”
那人眼一横,“急什么,没见这儿正忙着吗?”
锦书暗里咂嘴,原来是南苑人,难怪那么傲气。她觍脸笑了笑,“大人进宫几年了?”
锦书无奈,想了想道:“大人,您歇会儿,奴才来给您杵药吧!”
锦书靠门口站着,门外的风吹进来,吹得背上凉飕飕的。一面歪着头心里咋舌,这个太医胆儿够大的,不论宫里的医正或侍卫,就连朝廷里的军机大臣,看见太皇太后宫里的总管也得客客气的,这个人真是猖狂,敢直呼其名,这份胆色还真是值得佩服。
那人上扬着调子嗯了一声,“宫里的红花是禁药,怎么打发你来抓?崔贵祥呢?”
皇帝明显一怔,“慕容……锦书?”
锦书脖子后头一凉,不由放轻了手脚。憋了一会儿想再求求,刚要开口,那位太医道:“你老家哪里的?”
皇帝嗤地一笑,“果然是仁君,仁得连北方疆土都可以拱手让人!听说处理朝政时他拿不定主意,便让后宫的妃子抓阄。你是帝姬,你一定知道,这不荒唐吗?你父亲不是个好皇帝,书画造诣再高,不过不务正业罢了。”
那人见她要走方直起了身子,微一哂,“回来,我说不给你抓了吗?脾气倒不小!”
他提起笔在砚台里蘸了蘸,随手从左手边的一摞纸里扯过一张,铺平了拿镇纸压好,边写边道:“开五帖,艾草各二两,红花各八钱,使着好了再来。”
先封个王,然后圈禁起来,再寻错处,或定个莫须有的罪名堂而皇之的加害,帝王铲除异己不都是这样的吗?要是信了他的话才会大祸临头!此时虽不知永昼的去向,只要他还活着,不论在哪里,都比回到京城好。在外头至少还有自由,若听信了他的话到了他眼皮子底下,要保住性命,恐怕还得花上大力气。
他悠悠离了椅子走过来,锦书这才看清他的袍子是开四衩的,心里猛然一跳。大英以开衩为贵,平民只许穿“一裹圆”,官吏士庶开两叉,只有皇室宗亲才开四衩。敢情这位是宇文家的人,那长了这么张脸就不足为奇了。
“我?”他琢磨了会儿,“我老家是南苑的。”
那双手保养得很好,白皙细腻,骨节修长有力。字也漂亮,是临的董其昌,出规入矩,放敛自如。锦书看着那手字,突然有个念头压抑不住地蹿上来,要想知道他是不是皇亲只有看他的眼睛。打定了主意就偷偷地打量他,只是他始终垂着眼,浓密的睫毛覆盖住了瞳仁,她壮着胆子试了几次无果,顿觉丧气。
锦书应个是,把臼往边上挪了挪。满以为他腾出手来了就能给她抓药了,谁知那人从柜台后头走出来,往旁边听差房的椅子里一坐,喝着暖壶里的茶,烤着炭盆里的火,悠闲地合上眼打起盹来。
锦书原本还是气焰高涨的,被他这一问,霎时蔫了一大半。她父亲在位时,风花雪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。他可以写一手气势恢宏的书法长卷,却治理不了江南扰民的匪寇。大邺时的确国运衰弱,宇文澜舟的能力不可否认,经他这几年整顿,百姓的日子应该比他父亲当政时强了许多,谁还在意他的皇位来得光不光彩。随便拉个人来问,定会说承德帝更适合,可自己是明治皇帝的女儿,哪里有说自己父亲不好的道理?她梗着脖子抢白,“我皇父是个仁君。”
皇帝慢慢在室内兜圈子,半昂起头道:“那么依你看,朕和你父亲,谁更适合做皇帝?朕是顺应天命,韬光养晦,十年砺一剑。你父亲为帝时,志、谋、术、决、学,他占了几条?”
皇帝踱到高案前,幽暗的火光照着袖口的掐丝襕纹,一圈一圈,泛出沉重的光晕,突然回身道:“朕问你,你可知道慕容永昼现在哪里?”
锦书语塞,气得瑟瑟发抖。若论动武定是打不过他的,剩下动嘴皮子,自己本来嘴就笨,万万不是他的对手,只有憋得面红耳赤,使劲绞自己的手指头。
想来承德皇帝改年号那会儿就做太医了,官职一定很高,难怪派头那么大呢!锦书惦记着事儿,也实在是耗不起,只得央道:“大人,奴才还有好些差事要当,求大人给奴才开方子抓药吧!御药房没别的太医,劳您大驾,奴才感激不尽。”
那人放下药方和戥子,又去杵药,因为没垫软垫子,把柜台杵得砰砰响。垂眼看着臼里,淡淡道:“要抓什么药?”
长得是不错,就是脾气差了点儿,把她当摆设一样。锦书耐着性子又给他道福,“大人,奴才急等着交差,请大人行个方便。”
锦书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,还在思忖他到底是什么人,莫非宗亲里有人在太医院供职么?又不能问:只得屈了屈腿,“多谢……大人。”
锦书满心的悲苦,对不对又有什么关系,天下都到他手上了,他的话谁敢反驳?
她愣了愣,像被揭了疮疤似的疼了一下,低头道:“京城的。”醒了醒神,觉得应该和他套套近乎,兴许他一高兴就给她抓药了,便阿谀地问,“大人是哪里人?”
锦书急火攻心,心想傻等着也不是办法,这一耽搁得耽搁到多早晚去?就把铜臼一放,肃了肃道:“既然大人眼下忙,那奴才往储秀宫的御药房去,奴才告退了。”
锦书窒了窒,心道一口一个“我”,又亲自在这里杵药。当年自己虽见过他,到底离了十来丈远,看了个大概,只记得身量很高,身姿也挺拔,脸却没看清。这回算是头一趟见,认不出也在情理之中。遂躬了身道:“奴才万万不敢,奴才原在掖庭当差,是昨儿才到慈宁宫的。头里没有福气得见天颜,请主子恕奴才有眼无珠。”
“问你话呢,怎么不答应?”那人见她走神便催促。
锦书心头抖了抖,他的言下之意是:朕都记得你,你有什么理由不记得朕?她不明白,这人有这样强悍的气势,为什么在她父亲脚下三跪九拜的时候,也能做到从容而卑微?这就是帝王心么?真是个深不可测的人!她恨自己,明明仇人就在面前,她却连一点底气都提不起来,只消他一个眼神,自己就丢盔弃甲了。似乎不光是害怕,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敬畏,多么的可悲,敬畏自己的仇人,她应该是最没出息的亡国帝姬了吧!
皇帝将五包药用细麻绳捆扎好,一举一动像模像样。自己也不禁失笑,如果不做皇帝,说不定能成个好大夫。想起她前头的不恭,有意拉长了脸,“照你这么说,倒是朕的不是了?”
皇帝眯眼看她,她趴在地上,耳垂上的珍珠耳坠子微微摆动,头深深低着,紫褐色的衣领下露出的一片颈子,白若凝脂。磕了头道:“奴才唐突,惊扰了圣驾,请万岁爷恕罪。”
那人半眯着眼恫吓,“这是给皇上的药,你使那么大的劲儿把臼捅破了,洒了一点儿药,杀你的头!”
皇帝嘴角紧抿,见她低着头默不作声,也知道她在想什么。行至门前往外看,风停了,雪愈加绵密,纷纷扬扬如扯絮一般。远处的屋宇已覆上一层厚厚的白,天地间茫茫一片,寂静无声。
皇帝背手站着,瞥了她一眼道:“你叫锦书?朕记得你,你是那个会写字的宫女。”
皇帝把剩下的药馃子包好,淡漠道:“起来吧,你是第一个敢催朕的人。”
他转着手上的虎骨扳指,微仰着头,视线落在屋顶正梁的花开富贵刻花上,沉吟片刻喃喃,“到明年五月就满九年了。”